侯建平 摄
▲▲王哲珠专栏
毫无悬念的,很小就听奶奶讲嫦娥怎样奔月,吴刚怎样砍树,这故事一代代地鲜活在奶奶外婆们的讲述里,惹得一代代孩子对月发呆,童年的想象缤纷飞扬。
在每个明月高悬的夜里,我们几乎都会提起或想起这个故事,指着圆月里淡色的痕迹,吴刚又在砍树了。我们言之凿凿,甚至看到吴刚斧头的一起一落。
然而,那时的我总是很疑惑,那是一棵神奇的桂树,能瞬间恢复吴刚砍出的每一道痕迹,也就是说从奶奶——噢,不知多少代以前的奶奶的小时候起,他就那么挥着斧头,直到现在,桂树上没有半道口子,我一方面同情吴刚无用的辛劳,一方面又觉得他傻,他没发现这事的怪异,没想过这事的结果?嫦娥就那么看着,也不提醒一下?她铁石心肠的?
大人们不会回答我这些疑问,小孩的问题不值得注意是一个,等我长大一点,认定看穿他们其实是没法回答,于是很为得意,但对吴刚砍树仍无法释怀。
我想象吴刚很早发现了砍树的徒劳,改而去种树,斧头砍出无数泥洞,撒下种子,从好多好多年前种起,直到现在,种下的树一定多极了,说不定把整个月亮种遍了。长满大树的月亮,该是什么样子的,月亮的光从树根处发出,那些树都是透明的绿吧,我们在下面会看到一个透着绿光的月亮吧。当那些树结满果子或开满花的时候,会有一个花色的月亮么?那时,月光会是彩色的吗?我甚至相信,在那样的月亮里,嫦娥的脾气也会变好。
跟奶奶说这些,她笑我痴,说都是胡想,可我心心念念要把这想法跟吴刚说,终于在梦里把这秘密告知了吴刚。
不管我如何着急,吴刚仍不紧不慢挥他的斧头,直到我念初中,终于解了这心结。那时,发现学校有图书馆,一头扎进去,某天认识了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,我瞬间想到吴刚砍树的另一种可能,他砍树与嫦娥无关。像西西弗斯一样,他有着超强的毅力。不,他甚至可能着迷于砍树这事本身,像我着迷于文字,没有道理可讲的,这么想,吴刚砍树就好玩了。我急于分享这猜想,可惜没找到让我有勇气开口的人。
初二,老师一次讲课颠覆了我对月的一切认识,月亮是个星球,没有生命,不会发光……我在图书馆里寻找与月亮相关的文字,所有文字验证了这一切。噢,直至今天,我仍不明白自己怎么直到初中才抛弃了吴刚。那几天,我一直有些恍惚,夜晚立在院里,仰着头,挣命想象那个美丽的月是个星球,没有光芒,没有任何生命,一片荒凉,我首次感觉到所谓真相的寒意。但这是科学,科学代表着准确和理性,我用这个安慰自己,相信自己正在成长。
但真正的成长来临时猝不及防,不知哪天起突然多愁善感起来,月再与吴刚无关,也忘了它荒凉星球的现实,月成了一种意味,最深的诗意是出现在诗词里,最美的浪漫是成为某种场景的底色,我把月装饰在文字里,将世界装饰得情意绵绵,认定这才是月真正的价值,吴刚太荒唐,星球与我何干。
也是毫无征兆的,突然就厌倦过于饱和的情意,我轻狂地嫌弃它过分柔弱苍白,甚至认为它造作,忘记了曾有过的真诚与痴迷,或许与我那段时间着魔于赵子龙周瑜等将军有关。总之,我将“绵绵情意”的月弃之身后,月重新成为一个星球,遥不可及,有着难以想象的寒冷,但人类仍触碰了它,在它的千古寂静里留下痕迹。我的想象力再次泛滥,那些想象充满作为智慧生命的自大,在那些想象里,月球上满是人类的基地,人类驶驭了它,并以此为开端,将驶驭更多的星球。狂喜将我淹没,这才是月真正的未来与真相,它是为人类准备的。
后来,一篇文章浇灭我疯狂的乐观,文章中公布,六十年代登月后,再无人涉足月球,是因为人类受了更高级的智慧生命的警告,别打扰月球,月球背面有他们的大型基地。那智慧生命不知比人类高级几倍,以至于对人类不屑,没有染指的兴趣。没有人证明那文章的真假,时间一长,我甚至怀疑过那文章的存在,怕又是我愚蠢的狂想。
我对月所谓的真相的认识又模糊了,或许,我无需执著某种特定的“真相”,就这么走着,这么一层一层掀开,每掀一层都是我作为人得到的奖赏。